(一)

  年前,我在“维城”公众号看到了一篇广告:中国中央歌剧院将携手维也纳爱乐乐团于2月11日(大年初二)在金色大厅举行“新春音乐会”。看着“央”字头的艺术团、每年跨年演奏的维也纳爱乐乐团,还有一个个艺术家辉煌的简历,我马上就买好票,期待能在异国的过年时间聆听到家乡的音乐,以解思乡之情。
  
  演出当天,整个大厅的上座率大概为百分之八十,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火爆。其中七成为中国人,三成为外国人。我买的是站票,位于一层座位之后专门的站立区。不过,好在音乐厅不算特别大,且收音效果很好,所以即使是站票也可以拥有和座位区相同的视听体验。除了授权的摄影方,所有观众禁止录音或摄像。工作人员多位于站立区,因为各座位区为了放下更多的椅子,剩余的空间就相对较少,工作人员无法立于观众身后。因此,开场后会发现,座位区的人往往可以随心所欲拍摄,而站立区的拍摄全场会受到工作人员的干涉。

  开场后,先由主办方乐团演奏了小施特劳斯的《威尼斯之夜》序曲和《蝙蝠》序曲,然后是陆游的《钗头凤》,演绎的方式为独唱加合唱。词如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两位美声演员唱前几联,合唱则反复吟唱后两联。然而,问题在于,合唱的气势,容易把词的意境,特别是懊悔的情感盖住。“错错错“、”莫莫莫“两句,更是没有透过声音的渐变传达出情感的变化,实在是可惜。好在一男一女两位歌唱家稳住了场,把情绪尽量推动给观众。特别是男歌唱家,声情并茂,十分打动人。
  
  在小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作品410)以及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KV 622 - 第二乐章”后,是两位华人四手联弹门德尔松的《辉煌回旋曲》(作品29)以及莫扎特的“降E大调第10钢琴协奏曲 双钢琴协奏曲 KV 365”。可是,我认为这两位演奏者的演奏并没有发挥好。首先,是音符的力度。他们在弹奏时的单音力度是有欠缺的,以至于一些重音的地方不够干净,有拖拉的感觉。其次,是音符的清晰程度。有几段高潮是低音部快速的滑音,表现一种急促而沉闷的心情,然而他们的演奏并没有把这几段音符交代清楚,而是前后音符之间互相粘连,形成一种较为明显的模糊感,曲调的感情就会被消解掉。最后,是艺术表现力略有欠缺。后一首莫扎特的钢琴曲,曲风欢快,有些俏皮,但是演奏者没有把这种感情饱满而细腻地传达出来,其演绎更像在机械地完成音符,难得见到演奏者自己的理解。因此,最终的艺术呈现,只可说是差强人意。
  
  联弹结束后,中场休息十五分钟。此间,很多人会去二层角落的柜台购买食品和饮料,交流对上半场演出的看法。等休息结束,已有多人离席,上座率不到七成,站票的观众可以随便找到座位就坐。
  
  开场就是《春节序曲》,终于点燃了全场中国观众的热情,人们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忍不住用中国的方式拍手叫好。可以说,这是全场氛围最好的一首曲子。即使大家对这一旋律早已烂熟于心,但是能通过音乐在异国找到自己和国与家的联系,很令人振奋。然而,气氛刚热烈起来,中间又连续穿插了小施特劳斯的《指弹波尔卡》《埃及进行曲》和《激情之爱与舞蹈》(波尔卡,作品393),以及乔阿基诺·罗西尼的歌剧《塞维利亚理发师》里的“A voice little while”。这一场由中国歌剧院的女歌唱家完成,声音优美、台风自然,赢得观众们极为热烈的掌声。而后面几首小施特劳斯的曲目,虽然也比较好听,但还是让刚刚热起的场慢慢降温。我周围座位的一些观众甚至打起哈欠或者刷起了手机。
  
  直到一声响亮的维也纳圆号声响起,划破了沉闷的空气,大家知道《蓝色多瑙河》来了。这首曲子可谓耳熟能详,在广告、影视作品和表演中屡屡出现,已经成为奥地利音乐的代表作之一。因此,很多观众重新打起精神,放下了手机。趁热打铁,下一首曲子是小提琴独奏《梁祝》,演奏者是中央歌剧院院长刘云志。他的演奏代入感极强,特别是高音区和低音区分别对同一段落的反复,表现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对话,非常感人。我认为《梁祝》是本场演奏会最佳的表演。
  
  最后一支曲子,是由著名作曲家金巍将《雪绒花》和《茉莉花》合编在一起的合唱曲,寓意是中西文化交融。然而,与其说合理编排,不如说是强行拼凑的。《雪绒花》唱完后中间一段很急的过渡就开始唱《茉莉花》。重复一遍后,二层风琴旁边站了很久的孩子终于开口了。我想,编曲者本想通过童声部来表达茉莉花的纯洁无暇,然而,现场的表现让人大跌眼镜。一方面,抢拍和拖拍很严重,往往是乐器声开始后,人声才出来,或者是乐器还没响,就有一两个“积极”的声音提前出来了。另一方面,此童声合唱队几乎没有声乐基础,大半数的孩子都在用大白嗓唱。低音区还可以充数,但到了高音区,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能达到音准的只有少数几人。其他达不到的人,或是音色变形,或是降低发音,声部的划分形同虚设,整体变得七零八落,可以说是稀碎。而后面几段《茉莉花》的合唱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拖拍和白嗓。幸好,最后有老施特劳斯的《拉德斯基进行曲》作为安可曲。经验老道的指挥用旋律的轻重来带动现场观众鼓掌,在互动中为观众带来快乐,才不至于让之前合唱的尴尬的场面持续。
  
  总之,对于这场音乐会我挺失望,不仅是因为缺乏“中国”和“春”的元素,其整体完成度和艺术的表现力更是无法匹配“中央”机构应有的实力。
  
(二)
  
  第二天,我和一位全程参与了此次演出彩排、正式彩排和演出后酒会的人聊天后,才发现一些演出背后的故事,作为前面演出部分的补充。

  首先,奥方参与演出的并非大名鼎鼎的“维也纳爱乐乐团(Vienna Philharmonic)”,而是乐团退休成员领衔,带领学生成立的“维也纳爱乐世家乐团(Philharmonic Generations Vienna)”。该乐团没有自己的网站和组织机构,我检索了很久,只在该乐团的Facebook主页上(名字就叫Philharmonic Generations Vienna)找到较为详细的介绍,现摘录于下:

  Philharmonic Generations Vienna is an orchestra led by a conductor and also soloists who are members of the Vienna Philharmonic Orchestra. The rest of the orchestra is made up of young professional musicians on the verge of a professional career. (维也纳爱乐世家乐团,是一个由维也纳爱乐乐团的指挥家或独奏家领衔的乐团。乐团其余成员是即将踏上职业音乐道路的专业青年音乐家)。

  后来,我得知本次活动的主办方为“优拓古典音乐研究院”,院长就是本次音乐会的指挥弗利德里希.菲弗尔(Friedrich Pfeiffer)。他的简历里这样写道:

  Friedrich Pfeiffer 弗利德里希.菲弗尔是维也纳的风云人物。他出生在奥地利,9 岁考入维也纳童声合唱团而开始了音乐生涯。1985-2008 期间担任世界闻名的维也纳爱乐交响乐团的圆号首席。1990-2008 担任萨尔茨堡音乐节维也纳爱乐乐团 „Musik im Stadl“系列音乐会艺术总监。1985 年起跨界开始指挥生涯,先后在新日本爱乐乐团,布拉格广播交响乐团,萨尔茨堡室内乐团担任指挥。2008-2011 年担任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的常任指挥。2019年担任优拓古典音乐研究院长职务。同时受邀担任摩尔多瓦国家剧院的客席指挥。
在耀眼的音乐生涯里,他与维也纳爱乐乐团的著名音乐家们都希望能够将自己的音乐灵魂传递下去。由此,2018 年伊始,以菲弗先生与维也纳爱乐乐团的大师们为核心,以各国汇集于维也纳音乐青年为生命力的全新交响乐团成立了————爱乐世家维也纳交响乐团。

  综合上述两段材料可知,“维也纳爱乐世家”乐团,是原维也纳爱乐乐团成员弗利德里希.菲弗尔与其他几位指挥、独奏家于2018年创立的乐团。乐团的主要人员为他们带的学生。

  其次,四手联弹的两位华人女子,为中国著名钢琴家石叔诚的女儿。石叔诚不仅钢琴弹得好、参与改编过《黄河》的钢琴演奏,还担任过中国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的驻团指挥,是国家一级演员。虽说虎父无犬子,且女儿们的简历都十分漂亮,但是要赶超父亲,也许还需要更多练习和阅历的积淀吧。

  再次,合唱的成员并非都是中央歌剧院的成员。上半场《钗头凤》的合唱由中央歌剧团完成,而下半场的中奥同唱一首歌,则是由“中国人民大学EMBA合唱团(即人大商学院合唱队)”和“长江商学院(北京校友会)星光合唱团”完成的。人大商学院合唱队成立于2015年,而长江商学院合唱队则成立于2022年。后者的简介中,明确写明“这些企业家校友们平时除了忙于正常的公司管理工作,利用挤出来的业余时间参加排练和专业培训,合唱团还会定期组织丰富多彩的各类团建活动,在感受音乐所带来的美好快乐的同时,也不断收获着独属于长江校友之间的同学友情”。翻译过来就是,“我们是玩票的”。

  为何参演的两支合唱队都是“商学院”?因为他们是赞助商。本次活动租用金色大厅的费用(4万欧元左右),以及路费都是由这两家出。他们甚至专门从海南航空包机,以方便出行队伍的管理。这些赞助商投资了金钱,于是就有了抛头露面的机会,中国许多艺人遥不可及的“金厅梦”,对他们来说变得唾手可得。
  
  门票是否能回本?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很多票被赠送出去,演出赔本卖吆喝,赚的是人气和流量。如此功利的演出,自然专业上会出现问题。据此知情人士透露,演出当天早上的彩排,中央歌剧院的艺术家们极为生气,因为参与合唱者太业余,在上场前还漏洞百出,无药可救。中央歌剧院方面表示,如果特邀合唱团往后的表现还是那么差,就要终止合作。
  
  那么,除了这两个合唱团之外,那个儿童合唱队又是什么来历呢?其全名是“香港湾区众韵社 (Let’s sing)”,是一个香港的社区组织,2023年参演中央歌剧院的《卡门》。网络上关于此社团的介绍几乎空白,除了演出网页介绍外,唯一一条新闻,来自香港驻京办2023年8月11日发布的“香港湾区众韵社到访驻京办”。而演出当天,该社的一些成员甚至连演出前要唱的歌都没记下来。因此,滥竽充数的表现也就在所难免了。
  
  十年前,新华网曾这样评价“金色大厅热”:

  “每年年初到春节前后,……大量的中国音乐团体到金色大厅演出‘新年音乐会’,金色大厅‘生意兴隆’,前两年还出现过一天之内有两场‘中国新年音乐会’的‘盛况’。
  其实,作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一种形式,中国人渴望登上金色大厅舞台无可厚非。但不实的宣传和炒作却在某种程度上将文化走出去引向了别处。于是,有人 出来‘镀金’,有人则看到了商机。
  与维也纳的其他许多音乐厅一样,金色大厅也只是一个按照商业模式运行的演出场所。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对金色大厅来说,只要肯掏钱,一切都好说。
  客观地说,金色大厅的舞台上不乏真正的音乐艺术家,但登上这座舞台的却不都是音乐艺术家。”  

  十年后看,这一评论并未过时。借助春节东风的“金厅镀金热“,似乎从没停止过在春风中的微笑。


注:以下为文中提及的网站

  1. 活动简介、人物介绍及节目单
  2. 维也纳爱乐世家乐团Facebook主页
  3. 香港湾区“众韵社“到访驻京办新闻
  4. 新华网-维也纳金色大厅成了部分“演员”们的“卡拉OK厅”
  5. 南方周末-中国人租赁金色大厅16年:一人标价2万
  6. 新华网每日电讯:“感受过年的喜庆气氛——龙年春节庆祝活动在多国举行”
  7. 优拓古典音乐研究院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