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茉莉花》小史
大年初二,我去金色大厅听了一场新春音乐会。节目单上除了有《春节序曲》和《梁祝》之外,《茉莉花》的位置最显眼,在压轴的地方,可见其重要地位。回想以前中国音乐会的节目单,《茉莉花》多半会出现。一些国内外的重要活动,只要提及“中国元素”,《茉莉花》也很少缺席:1997年香港回归、2004雅典奥运会闭幕式、2023年成都大运会开幕式……和一些外国朋友聊起民族音乐,他们几乎都会夸赞中国的《茉莉花》很好听。为何《茉莉花》在国外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有人将其戏称为“中国的第二国歌”?本文将对《茉莉花》的产生和传播历程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一)《茉莉花》在国内的传播
根据台湾学者张继光的考证,《茉莉花》最早可以溯源到明末清初安徽凤阳一带的秧歌,即凤阳花鼓戏。在表演中,《花鼓》逐渐和梆子腔结合,受众群体扩大了很多,演出机会不断增多,为《茉莉花》的广泛传播打下了基础。而《茉莉花》的唱词,则可以溯源到《双叠翠》这一曲牌。此外,张继光还详细考证了《叠断桥》这一曲牌,不但与《茉莉花》所属的《鲜花调》为双调关联,而且两者的曲调、歌词与名称也常常互相混用。(注:《花鼓》为全本戏,而剩下的几个曲牌为戏中的某一段或几段唱词,此处要注意)
使用《鲜花调》的词牌,并使用“好朵鲜花”的套数,最早的记载在李声振的《百戏竹枝词》中。在对一首词的注中,他写道:
凤阳人多工者,又名秧歌,盖农人赛会之戏。其曲有“好朵鲜花”套数,鼓形细腰,若古之搏拊然。
该书成书时间为康熙三十五年(1696)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由此可知,最晚在康熙年间,《鲜花调》就已经出现并有一定程度的传唱。
我国最早刊载《茉莉花》歌词的出版物,是玩花主人选辑、钱德苍增辑、清乾隆年间(1736-1795)出版的戏曲剧本集《缀白裘》第6集卷一《花鼓》一剧。其中的两段民歌唱词为:
1.好一朵鲜花,好一朵鲜花,有朝一日落在我家。你若是不开放,对着鲜花儿骂,你若是不开放,对着鲜花儿骂。
2.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的花开赛不过了他, 本待要,采一朵戴,又恐怕看花的骂。本待要,采一朵戴,又恐看花的骂。
然而,该剧本集只记录了唱词,而没有记录曲调。中国最早刊载《茉莉花》曲谱的,是贮香主人编、道光十七年(1838)出版的《小慧集》,载于卷十二。
从嘉庆到民国,不论在梆子腔、昆曲或是平剧里,《花鼓》这一剧目始终能够成为常驻曲目。《花鼓》中“鲜花”套数一直被当做主唱歌曲。所以,每次《花鼓》的登场,就等于是一次《鲜花调》的演出。因此,作为《鲜花调》之一的《茉莉花》逐渐绽放到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此时的《茉莉花》版本为:
1.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2. 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钩儿牙。 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
3.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开,碗呀碗口大。 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刺儿把手扎。
新中国成立后,著名作曲家何仿从1957年到1959年间,对《茉莉花》进行了多次修改。他将歌词中带有封建色彩的“奴”等字词换掉,将带有低俗、挑逗性质的歌词改掉;又在保留三段歌词的基础上,把唱词的三种花,改为一种花即茉莉花。后又经几次修改,最终成为现在广为传唱的版本:
1.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2.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
3.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二)《茉莉花》在国外的传播
钱仁康、王尔敏等人认为,西方最早的《茉莉花》版本,是德国人惠纳(J.C. Hüttner)引入的。这也几乎成为学界的定论。然而学者宫宏宇在查证大量西方原始文献后发现,茉莉花在西方的出版时间,可以从现在的1804年往前推进至1795年。1795年,一本名为 《两首原有的中国歌曲——— 〈茉莉花〉和 〈白 河船工号子〉———为钢琴或羽管键琴而作》的乐谱在伦敦刊印,其改编者和出版者是居住在伦敦的德国作曲家卡尔·坎姆布拉(Karl Kambra)。史料对坎姆布拉的记录甚少,只有 1824 年在伦敦出版的 《古今音乐家词典》对他略有提及,说他是声乐和器乐作曲家,18世纪后半叶长期住在英国伦敦,写过些声乐和器乐曲。同时,该词典还特意提到他为钢琴和羽管键琴编配过一些中国歌曲,还出版过一些钢琴奏鸣曲和其他乐曲。因此,坎姆布拉是目前已知最早介绍《茉莉花》到西方的人。
然而,对《茉莉花》在西方传播做出重要的贡献的,我认为依旧是1793年随英国使臣马嘎尔尼(George Macartney, 1737-1806)来华的两个人,:一个是小斯丹东的德国籍老师惠纳,另一个是全使团的会计长巴劳(John Barrow, 1764-1848)。
惠纳除了做小司当东的教师之外, 在使团中是一个精于拉丁文的专家,许多在北京和热河的拉丁文件由他翻译。他还可以接触在清廷供奉的耶稣会士,是马夏尔尼身边作清廷交流的重要人员。惠纳回到欧洲以后,把这个出使过程以德文写成书,1797于柏林出版。他在回国后,就第一时间将记录的《茉莉花》词曲刊登在英国伦敦的报纸上,用巴劳的话说,“加上了引子、尾声、伴奏和欧洲音乐一切精炼的技巧”。然而,这一版本现已不存。
巴劳回国后,也整理其出使中国的记录,于1804年出版了《中国旅行记》(Travels in China),详细记录了出使中国期间所见所闻与中国的风土人情。其中,他在第六章记录了听到《茉莉花》的场景,并把歌词和曲谱都记录了下来:
“(一个中国人)在一种形似吉他的乐器伴奏下,唱了下列赞美茉莉花的歌,这似乎是全国最流行的歌曲之一。朴素的旋律是由惠纳先生(Mr. Hüttner) 记录下来的,据我所知,这旋律已被加上了引子、尾声、伴奏和欧洲音乐一切精练的技巧,在伦敦出版;这么一来,它就不再是中国朴素旋律的标本了。因此,我这里就还它以不加装饰的本来面目,正像中国人所演唱和演奏的那样。”
两年后,《中国旅行记》再版,可见此书在当时颇受读者欢迎,同时也扩大了《茉莉花》在西方的影响。
图1-巴劳记载的曲谱
图2-巴劳记载的歌词
此外,坎姆布拉将《茉莉花》改编得更加简单,更符合沙龙音乐娱乐性而非深邃性的特点,因此也得到了较广泛的传播。因用宫宏宇的话说,就是“中国菜到外国,既不能太正宗,也不能完全没有中国菜的味道”,这样才能为西方接受。1802-1803年间,美国创立第一个音乐周刊《钢琴音乐杂志》(Musical Journal for the Pianoforte)时,坎布拉姆改编的《茉莉花》和《白河船工号子》重印。《茉莉花》从欧洲盛开到了美洲。此后,《茉莉花》被收录进多种音乐教材、民歌歌谱集以及百科全书,并逐渐登上音乐会的舞台,甚至还被改编成军乐队的迎宾曲。茉莉花传播得更加广泛了。
20世纪后,让《茉莉花》在世界现象级传播的,是意大利剧作家浦契尼(Giacomo Puccini)创作的歌剧《图兰朵》。剧情梗概如下:
北京紫禁城中住着美丽的公主图兰朵。为了报祖先被异族凌辱的仇,她准备杀光所有外族的王子。她的计划很简单:设置三个问题,谁能一口气全答对,就可以娶她为妻。不过,答错的代价是巨大的——失去生命。为了得到美若天仙的图兰朵,很多王子跃跃欲试,但最终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来自鞑靼的王子卡拉夫,凭借自己的机智和才华,成功解决了三个问题。可此时的图兰朵毁约,表示坚决不嫁外族王子。此时,聪明的王子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图兰朵能在天亮前猜到王子的姓名,则王子径自退去;若不能猜到,则图兰朵必须和王子成亲。图兰朵同意后,想到跟随王子进京的女仆柳儿肯定知道王子的名字,于是用重刑逼柳儿开口。柳儿宁死不屈,拔剑自刎。图兰朵大惑不解,为何此女仆如此忠心,并询问缘由。柳儿临死前说:是爱!图兰朵冰冷的内心被这个回答打动了。第二天,王子主动告知了图兰朵姓名,但图兰朵对世人宣布,王子的名字,是“爱”。
本剧中,《茉莉花》成为贯穿全剧的音乐。特别是公主出场以及一些重要的场景,《茉莉花》的旋律都会反复响起。不过,浦契尼只使用了曲,没有采用原曲配套的歌词。那为何浦契尼会使用《茉莉花》呢?原因在于,1920年8月,普契尼拜访好友法西尼公爵(Barone Fassini)时,听到了这位曾出使中国的朋友带回来的音乐盒,其中有三段旋律,第一段就是《茉莉花》,使用《茉莉花》的灵感就来源于此。除音乐盒外里的三段旋律外,浦契尼《图兰朵》的其他中国旋律还来自于荷兰教士阿斯特(J. A. van Aslst)在上海出版的《中国音乐》(Chinese Music)。
《图兰朵》取得巨大成功,被翻译成欧洲的各种语言在各个国家反复上演,一百年来经久不衰。仅以维也纳为例,2024年2月到4月,《图兰朵》每周在国家大剧院上演一到两次,演出频率可以说很高了。然而,再高的演出频率也无法满足观众的热情,演出依旧场场爆满,座无虚席。若是想要买到票,必须提前两周到一个月购买,否则是一定无法看到的。管中窥豹,可见该剧在西方社会强大而经久不衰的影响力。
1998年9月,在张艺谋和祖宾·梅塔(Zubin Mehta)指挥下,《图兰朵》添上了许多真正的中国元素,而演出地点,是北京故宫的太庙。洋人的“中国故事”回到真正的故乡,留洋的茉莉花重新盛开在故土的土壤里,这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
此外,这里还要指出,台湾学者黄一农在其论文“中国民歌《茉莉花》的西传与东归”中,提到“有长达半个世纪,被认为有辱中国或华人形象的《杜兰朵》,一直未能在中国公演。此一情形直到1998年始改变……”对于此论断,作者没有给出引注,论证力不足。《图兰朵》什么时候从民间进入中国的,我没能具体查证到最初时间,但是中央歌剧院官网的一篇文章“歌剧《图兰朵》与中央歌剧院的情缘”,详细记录了官方《图兰朵》从首演至今的一些重要时刻,或许能给出答案:
“1989年年末,中央歌剧院开始排练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普契尼的世界经典歌剧《图兰朵》。
1990年4月28日中央歌剧院在北京文联会堂以歌剧音乐会的形式首演该剧,这是最早将该剧引进到国内的演出。”
由此可知,1990年才是《图兰朵》在中国首演的时间。
(三)小结
《茉莉花》从最初的凤阳秧歌,到结合梆子腔的《花鼓》戏进入大众的视野,然后被西人发现并带到西方世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成为西方人眼中中国音乐的典型代表;在国内,也因为多次适应时代变迁的改编,让它在新的时代里依然能广受传唱,保持蓬勃的生命力。因为这一共同的音乐记忆做纽带,中西方文化对彼此的理解加深了。正如钱仁康所言,茉莉花在中西方都得到认可,“一方面,它的五声音阶曲调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另一方面,它的流畅的旋律和包含着周期性反复的匀称的结构,又能与西方的审美习惯相适应。” 班托克说《茉莉花》“包含着同时能为西方人和东方人的耳朵所接受的优越性”。好的音乐,确是世界共同的财富。
然而,我认为《茉莉花》的成功不应当成为演出选曲路径依赖的合理借口,时间久了,它或许会成为外国社会对中国音乐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阻碍文化的交流。中国幅员辽阔,历史悠久,音乐的风格差异极大,仅仅一首或者几首曲子很难将音乐文化完整表现。因此,海外的音乐会,或许可以大胆选取更多国际社会刻板印象外的中国民族音乐,让它们有更多表现的舞台,从而使外国人得以更加立体地认知中国音乐、认知中国文化、认知中国。
本文参考文献:
1. 宫宏宇. “民歌《 茉莉花》 在欧美的流传与演变考——1795—1917.” 中央音乐学院学报 1 (2013).
2. 黄一农.”中国民歌 《茉莉花》的西传与东归”[J].文与哲,2006 ( 9) : 1-16;
3. 罗基敏、梅乐亘:《浦契尼的图兰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正文前页3-16,第四章第4节;
4. 钱仁康.”《妈妈娘好糊涂》和 《茉莉花》在外国”[J]. 音乐论丛,1980 ( 3);
5. 钱仁康:“流传到海外的第一首中国民歌:《茉莉花》”,收入氏著《钱仁康音乐文选》(上),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1997,页181-186;
6. 陶亚兵:《明清见的中西音乐交流》,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页68-75;
7. 王尔敏:“《茉莉花》等民歌西传欧洲二百年考”,收入氏著《近代文化生态及其变迁》,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页176-191;
8. 王申培. "茉莉花與杜蘭朵公主的關係." (1989): 20-25;
9. 许士坤. “茉莉扎根中华 香飘四海五洲——记《茉莉花》的搜集加工整理者何仿及其文艺生涯”[J].新文化史料, 1998(2):71-72;
10. 张继光:《民歌<茉莉花>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3月初版,第三章1-2节、第六章;
11. 中国中央歌剧院:“歌剧《图兰朵》与中央歌剧院的情缘”,网址:http://www.chinaopera.com.cn/news/1783.html
12.John Barrow. Travels in China [M]. London: Cadell & W. Davies,1804. 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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