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喜欢阅读,只要打开一本书,基本都能从头读到尾(哲学类的除外)。但是,有那么一本书,我曾在六年中学时间里数次翻开,最终又在读了几页后将其合上放回书架,始终无法完成阅读。这本书就是意大利作家埃德蒙多·德·亚米契斯写的《爱的教育》。最近,我重新从书架把它取下,耐着性子读完,终于理解了以前读不下去的原因。同时,我还在阅读中形成一些新的想法,现记录于下。

(一)文学性批判

  这本书无趣的原因之一,在于作者选用但不擅长使用日记式文体。其实,日记文体并不新鲜,很多作家都利用这种文体创作出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是虚构文学如鲁迅的《狂人日记》、萨特的《恶心》、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还是真实世界的日记如《安妮日记》等,都是很好的作品,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人类社会的发展。
  
  日记文体的天然优势就是第一人称视角,可以迅速将读者带入作者的世界,拉近读者和作者的距离,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此外,日记文体相比较第三人称叙事,在情感的表达上可以直抒胸臆,表达更加自由、主观的内容,不必过于考虑上帝视角的“公正客观”。
  
  不过,这种文体也有其局限性,即叙事上的割裂。由于一个人每天的经历有限,不可能参与到每个叙述对象的生活,读者就只能从一篇篇日记中寻找线索,像拼拼图一样,慢慢拼凑出一个个完整的人物、事件。因此,一个聪明的作者在使用日记文体时,会注意铺垫好线索,同时在篇幅允许的范围内尽量把完整的人物、事件打碎后分散到不同的篇章里;在读者经历一系列的悬念、找寻后,最终在结尾完成拼图,发出“原来如此”的惊呼。把破碎拼成完整,这是作者通过作品与读者互动的最理想方式。
  
  然而,本书作者不仅没有避开这种局限,反而将自己有限的笔力分散开来,让整部作品变成一盘散沙。比如,卡罗纳是全书中最有人格魅力的人物,助人为乐,嫉恶如仇,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与稳重。然而,通篇读下来,我对这一角色的认知仅限于此泛泛的评价,没法再深入走进他的内心,感受他的人格魅力。这很大程度上和作者的叙事方式有关。他在开篇只用简短的篇幅草草介绍了对卡罗纳的第一印象便将其闲置,随后很长一段篇幅都与该角色鲜有联系,再次详细介绍卡罗纳已是好几个月后其母亲去世了。如此,读者刚在一篇日记里熟悉了一名角色,却又被作者用其他角色和故事打断这一相识的过程,再见面时又形同陌生人。
  
  书中不仅写同学,还有老师和父母们,涉及的角色达二十人以上。即使作者努力从外貌、体型和语言风格来区分这些形象,终因对象群体过于庞大而流于泛泛。微信读书中,大量的划线集中在不同的人名上,且注释多为该人名所对应的外观、性格特征。在众文学名著中,鲜有读到文末依然让人无法记住角色特征的作品,可见该作品在刻画人物上的失败。我读到最后还是没能记住戴着猫皮帽子的到底是小泥瓦匠还是学霸。
  
  除了刻画人物时笔力的分散,中间穿插父母的信也并不精妙。作者试图通过父母的谆谆教诲来传达一些爱的理念,让读者通过父母及之后“我”的回信来寻找出矛盾点。这种让读者反推矛盾的设计并不聪明。在教育的过程中,原因和结果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很多时候,认知原因的重要性甚至比解决矛盾更重要。因为解决矛盾发生在矛盾之后,冲突已经造成,哪怕最终完美解决了矛盾,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而如果多用心观察、研究矛盾发生的原因,则可以一种恰当的方式从源头上消弭潜在的冲突,从而避免伤害的发生。解决矛盾的本质是补救,而学习矛盾的成因则可以从源头消弭矛盾。所谓“凡人畏果,菩萨畏因”,正是如此。然而,作者在书中略去了几乎所有“我”与父母的冲突,对冲突进行了淡化处理,却把大量笔墨投入到父母亲灌输式的行为指导以及“我”的自我开悟上。这种写法,不仅打断了故事的节奏,同时还限制了读者对矛盾和冲突的认知。
  
  最后,书中“每月故事”让全书的结构分崩离析。作者试图通过每个“每月故事”宣传一个美德故事来教育孩子,然而,这些故事相较日记中的生活篇幅更长,且与日记几乎没有任何联系。读者只能暂时先跳脱出学校和家庭的生活,重新走进不同的世界和人物,在读完后又重回“现实”。十个月的故事意味着在故事和“现实”反复横跳十次,这在阅读体验上是极其割裂的。其实这样安排篇章布局也并非不可,但作者至少应当建立这些故事与日记人物的联系。然而遗憾的是,作者处理这些穿插故事的态度极其敷衍,基本都是采取“故事+简单感悟”的结构,和日记整体的叙事格格不入。我认为,既然作者无法从这些故事中生发出有意义的感悟,那还不如将其集中到书末,作为附录,这样就能在辑录这些故事的基础上不影响正文行文的流畅,提升读者的阅读体验。
  
  因此,这本书的行文结构松散,人物刻画空洞无力,说理生硬,文字缺乏美感,情节平庸且平淡;从文学性的角度上来看,它完全不具备成为“名著”的资格。既然文学性上达不到,那思想性呢?下面部分将从此方面分析。
  

(二)思想性批判

  
  原著标题是《心》,译为日文后是《爱的学校》,经夏丏尊先生的翻译后变成《爱的教育》,此后的译本都沿用了此译名。无论是从爱还是教育的角度,作者都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目的,但仍有欠缺。
  
  首先让我感到不适的就是老师们不断地提醒孩子们不要忘记自己。这样的场景在文中出现多次,无论是教低年级的大龄女老师,还是生了重病的男老师,以及书末去世的低年级女老师,他们都不同程度甚至歇斯底里地请求孩子们不要把自己忘掉。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一名老师让他人铭记的方式,应多来自其所传之道、所授之业,以及所解之惑,而非恳求、哀求。所传之道,为真为善为美,为大道正道;所授之业,使学生安身立命、安居乐业;所解之惑,足以使学者所学益精,令浪子回头。如此,则无需老师主动请求,学生自会在言传身教中将其人、其事记下,受益终身。师生之间,应是最简单纯粹的关系,而非利益与感情纠葛。因此,恳求是求不来学生真诚的记忆的,唯有高尚的美德与高超的业务能力才是让老师在学生心中种下种子的不二法门。
  
  有时会读到父亲或母亲的信,谈及“我”的不当言行给父母带来的痛苦。他们假设自己离开人世的景象,激发“我”的内疚感和恐惧感,从而让“我”珍惜眼前的亲人。在教育中,这种用恐惧来激发所谓“爱”的方式很拙劣,极易让爱附加上条件,变得不纯粹。因恐惧产生的爱有一个前置条件,即爱与被爱的对象关系融洽、联系紧密。然而,这种联系并非恒久稳定,一旦联系变得疏远,断联就不再产生恐惧,爱也会因此消逝。
  
  爱是自由意志的体现,是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情感,不依附于任何恐惧、命令、传统以及信仰。爱父母,不是因为害怕父母去世,也不是因为传统要求我们要尽孝道,更不是因为宗教教义规定子女必须爱父母,而是出于我们在和父母相处过程中自然而然产生的联系和感情。它自然产生,无需指导。这种感情最不功利,不会给彼此带来感情负债,双方都很轻松。拓展开来了说,爱是自由意志的延伸,由爱己逐渐推向爱他人。它本应无拘无束,最是轻松自在。给爱附条件,实际上就是把爱作为实现某些目的的工具,是对自由意志的限制与践踏。
  
  另外,作者在文中多次提及爱国主义。然而,对于什么是爱国,为什么爱国,作者几乎没有进行说理和论证,而是简单粗暴地要求孩子们爱国,如宗教的教义一般,用词多为“应当”,有一种神圣而不可探讨的绝对正确之义。因此,书中只要涉及到民族与国家的章节,文风就会变得如教条一般神圣而僵硬,与此前平和温馨的笔触变得格格不入,俨然一个板着脸的老学究,面无表情(甚至有些自负)地灌输着他自以为是的口号。
  
  “每月故事”里所选的几篇有关爱国小英雄的文字,不过是为了宣传爱国主义而编出的粗制滥造的故事,既没有交代好故事背景,也没有刻画好人物形象,只是用少年的伤亡作为故事的高潮,以此煽动读者们的爱国情绪。比如《伦巴底的小哨兵》这一篇,一队骑兵本来就有很多军人,却让一个少年爬树为自己侦察。军官让少年下树,少年执意不下,最终中弹牺牲,士兵们看到家乡的孩子被杀死了,家仇国恨用上心头,最终痛击侵略者为孩子报了仇。看完后我不住地感到恶心:那么多职业军人在场,为何让一个少年冒着生命危险去侦察?为什么偏要用孩子的死来激发大家战斗的意志?这样逻辑混乱、主题不明的文章,竟然登堂入室,成为儿童必读的“名著”,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类似的文章,还有《撒丁岛的鼓手》,以及科列帝的父亲见国王的章节,那种仰慕权力、不讲逻辑地爱国、爱领袖的论述完全是作者夹带的私货,与儿童的视角格格不入。或者,说得再过一点,奴性十足。
  
  同样是儿童文学,同样描写爱国,同样要描写角色的成长、学会爱,瑞典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的《尼尔斯骑鹅历险记》的思路就与本书完全不同。《骑鹅》先是以少年的乖戾作为开头,然后在他受到精灵的惩罚变小后,不断与他人产生矛盾并在冲突中成长,最终战胜困难,学会爱与宽恕,学会合作。作者全程没有学究式板着脸的严肃说教,而是把矛盾可能产生的方式安排进冒险中,让故事情节自己把道理告诉主角和读者。至于爱国的主题,作者则巧妙地安排了天鹅的迁徙,让读者追随它们飞越整个瑞典国境,详细描绘了瑞典不同地域的壮丽景色与风土人情,让人们在领略瑞典大好河山的同时自发地产生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作者全程没有宣扬诸如“你应当爱国”这样命令式的口号或训诫,一切感情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两本书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儿童文学,并不能因为写给儿童而过度简化语言,把道德律令甚至意识形态变成口号来灌输给孩子们。这种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完全背离了儿童文学的本质。儿童文学的作家应当放低身段,弯下腰甚至蹲下来,平视着孩子们,用孩子们能接受的方式平和地把故事和道理讲清楚。其实很多时候,孩子们的理解力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灌输教条往往适得其反。
  
  除了上述几个缺陷,本书还是有一些可圈可点的地方,如父亲带“我”去看望他年迈的老师,以及“每月故事”中的《寻母记》,都是一些不错的故事。然而,这些亮点在文中常常如昙花一现,随即就被那更多的平庸篇幅遮盖,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综上,我认为本书是一本严重过誉的作品。它既不是一本合格的儿童读物,也不是一本合格的文学作品,更没有资格进入世界名著的殿堂。
  
  
参考书目:

  1. 《爱的教育》,王干卿(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
  2. 《爱的教育》,夏丏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3. 《尼尔斯骑鹅历险记》,石琴娥(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